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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秋宴(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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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秋宴(七)

小太監提著一盞琉璃燈走在前方,岑雪鴻與洛思瑯隔著一段距離,並排走著。

宮闕巍峨,永巷潮濕,三人都沒有說話,默默走出了丹青池,到了禦道上,才見著巡夜的宮人。

“你,過來。”

那小太監是禦前太監身邊的人,在旁的太監和宮女面前,還是有些威望的。只見他隨手指了個當差的宮女,讓她帶著洛思瑯去太醫院;又另指了一個小太監,讓他去稟了禦前太監,帶幾人去丹青池看一看那屍體的事。

“喲,是喬公公呀。”那小宮女一聽說是洛思瑯就不樂意了,“就算是您,也不能這樣指使人吧。我還要趕著去壽寧院,給新晉的太子妃送皇後娘娘賞賜的綢緞呢。”

“就想著在新太子妃面前表現,讓你當四殿下的差,你倒不肯了?”小太監喬公公此刻換了一副疾言厲色的模樣,“我告訴你,太子妃現在就在我身後,是不是要讓太子妃喚你,你才肯去?”

小宮女嚇了一跳,才看見岑雪鴻,便匆匆跪下:“太子妃息怒,奴婢只是想著按照皇後娘娘的吩咐盡快把賞賜給您送去,絕對沒有怠慢四殿下的意思。”

“好了好了,快起來吧。”岑雪鴻嘆了口氣。

朝夕之間,她就從宮闕中隨處可見的蒲草,變成了人人敬重的太子妃。今夜之前,宮人們也就是拿對待洛思瑯的臉色對待她。

“正好她也要同我回壽寧院,那喬公公,四殿下就拜托你了。”岑雪鴻又轉頭看著洛思瑯,躊躇片刻,還是說,“……若是以後還有什麽為難的,你可以去壽寧院找我,我會盡量幫你的。”

洛思瑯一怔,朝她行了一禮。

“謝……太子妃。”

這別扭的稱呼,聽了一個晚上,竟然就快聽習慣了。岑雪鴻心裏苦笑,又對喬公公說:“今夜之事多謝喬公公,若是之後有了那櫟族少年的消息,還煩請你告訴我。”

“這是自然。”

四人便分作兩撥,分頭離開了。

剛踏入壽寧院,岑雪鴻就聽見岑錚和裴映慈說話的聲音。

“‘酥乳之合,尚恐異流;人心各異,有若其面。’……映慈,這些字雖然像我寫的,可是意思我完全不懂啊。”岑錚的聲音裏帶著調侃的笑意。

“別念了,還給我燒了便是了!”

岑雪鴻推門進去,看見二人在爭一張紙。岑錚高高地拿在手上,不讓裴映慈夠著。裴映慈已經有些惱羞成怒了,看起來,岑錚很快就要挨打了。

“爹爹、阿娘,我回來了。”岑雪鴻說。

裴映慈立刻撇下岑錚,把岑雪鴻抱在懷裏,驚呼道:“鴻兒,你怎麽了,身上這樣濕?”

“我去救了一個人,不對,應該是兩個……也不對,最後只有一個。”

岑雪鴻吹了一路的風,已經有點暈乎乎的了,被裴映慈推到裏間去換衣裳。裴映慈往熏籠裏添了些銀絲碳,又吩咐侍女去準備熱水。

岑雪鴻任由她擺弄,迷迷糊糊地問:“阿娘,你和爹爹在說什麽呢?”

岑錚立刻控訴道:“我們去千秋宴的時候,她竟然在寫休書!”

岑雪鴻望著裴映慈,裴映慈立刻別開了眼睛。

岑雪鴻很快就明白了,阿娘是以為因她而獲罪,便想保全爹爹與自己。岑雪鴻紅了眼眶,輕輕道:“阿娘,不是說了,不管怎樣我們都是一家人嗎?”

“阿娘記著了,以後不會了。”裴映慈把岑雪鴻抱在懷裏,“只是……委屈你了,鴻兒。”

委屈什麽,她沒有說。

也許成為太子妃足以令滿朝鹿城艷羨,太子洛思琮也是端方君子,定是良人。可是沒有人比裴映慈更清楚,靠近了皇家,就遠離了幸福。她寧願一生被困在壽寧院中,也不願用岑雪鴻去換榮華富貴。

而那已經是天子之言,不可能變更的事實了。

一股詭異的沈默,籠罩在這驟然煊赫的小小家中。

岑雪鴻笑了笑:“阿娘,沒事的。說起來,這休書還是快把它燒了為好。”

“別燒別燒,我要留著做個紀念,以後好拿出來笑話你阿娘。”岑錚想讓母女二人高興一些,便取了筆,在那封休書上塗改了幾個字。

“嗯,這樣便很好。”岑錚寫完,滿意地點了點頭。

裴映慈和岑雪鴻湊過去看,只見那休書的最後一句,改成了——

“惟願碧落窮黃泉,死生終相逢,世世長相見。”

岑雪鴻笑了,還像小時候一樣賴在裴映慈的懷裏,吸了吸鼻子。

裴映慈感到岑雪鴻身上有些滾燙,她還以為是靠著熏籠的緣故,這會兒才發現,岑雪鴻蔫蔫地閉著眼睛,話也不願說了。

“阿錚,阿錚,你快來瞧瞧,鴻兒怎麽了?”裴映慈急道。

岑錚摸了摸她的額頭:“壞了,燒起來了,可能是著涼了。”

岑雪鴻已經陷入昏睡,什麽也聽不見了。

高熱中,夢魘反反覆覆。

她先是夢見丹青池底那具浮腫的屍體,睜著眼睛游過來掐住她的脖頸,用聽不懂的語言咒罵她;又夢見在一個晦暗的雨夜,一個沒有臉的紅衣女人投入水中,清澈的池水驟然變得像墨水一樣濃稠,而那嫁衣轉瞬間又穿在了岑雪鴻身的上;最後夢見廊下一個碧色眼睛的櫟族少年,在她走過去給他擦臉的時候,忽然化為了一只褐色的花豹,隱入茫茫莽草間不見了,而她低頭一看,一條吐著信子的小蛇蜿蜒而至,在她的虎口上咬了一口,留下兩個深深的血窟窿。

岑雪鴻在昏睡中掙紮起來,裴映慈嘗試著喚了她幾句,都沒能把她叫醒。

太醫正給她把脈,禦前太監帶著喬公公站在旁邊等著。

“聖上親諭,太子妃必須要起來接旨才行啊。”兩位當差的太監犯了愁。

迷迷糊糊間,岑雪鴻感到有人把自己爛泥一般的身體扶了起來,饞著她跪在地上。

她聽見聲音,詞匯卻不能轉化成意義,無法被理解。額頭似乎觸到了冰涼的地面,有人把一卷錦書放在了她手裏,她又被扶著躺了回去。

太醫嘆了口氣:“太子妃落了水,著了風寒,這都是好治的。只是似乎是受了什麽驚嚇,這是心病,所以才醒不過來。”

裴映慈揪心地看著岑雪鴻,眼淚將落未落。

岑錚問:“昨夜回家都好好的,怎麽會受到驚嚇呢?”

“好不容易有了這一樁天大的喜事,卻偏偏病成這樣。”禦前太監也嘆息,忽然想起來什麽,對喬公公說,“對了,昨夜不是讓你跟著太子妃嗎?遇到什麽事了?聽說,昨兒後半夜,在丹青池畔發現了分野使臣團裏的摩衍大人的屍體,這會不會和太子妃的病有關?”

岑錚和裴映慈面面相覷,皆不知情。

這時候喬公公走到岑雪鴻床榻邊,悄悄地說:“太子妃,奴婢打聽到了那櫟族少年的消息。據說那是一個殺了摩衍大人的奴隸,分野使臣團那些人正在審他呢。”

岑雪鴻緩緩睜開眼睛。

……

緲金宮中,五堂會審。

左右兩邊的高堂上各坐著蘇赫剎那家主和卡羅納卡蘭大人,右邊的一張太師椅上,坐著淡然喝茶的息雩,對面則是瑟瑟發抖、無足輕重、拉來湊數的美露希大公子和滕金大公子。

正中央,綁著跪著的越翎。

他傷得很重,發著高熱。也許是因為之前息雩給他灌下的湯藥,讓他一陣一陣地犯瞌睡。

“二位大人,這人都已經這樣了,再審也審不出什麽。”息雩撇了撇茶沫,“我看我們還是趁早撤了吧,帶回去等他能說話了,交給‘六重天’好好審問。”

“息大人敢這樣,我可萬萬不敢這樣。”卡羅納卡蘭大人瞪著她,“二公子在隨行使臣團的時候出了事,我自然是要給古莩塔大人一個交代。我不知道,‘六重天’做事竟這般隨意嗎!”

息雩放下茶盞:“我們如何做事,不需要——”

她話音未落,門外有人匆匆來報:“各位大人,中州的太子妃遣人來了,聽說各位大人在審案,她有案情可以提供。”

幾個櫟人面面相覷,就連息雩亦是疑惑。

大家都在想:就是那千秋宴上被賜婚的太子妃嗎?關她什麽事?

不一會兒,喬公公進來了。

“各位大人,太子妃說,她著了風寒,不便露面,不過,她可以為人犯作證。她在丹青池偶然遇到了人犯,他並未殺摩衍大人。當夜四皇子也在丹青池,亦可以作證。”

息雩問:“那古莩塔大人是如何落水的呢?”

喬公公答道:“想來是因為昨夜驟雨,丹青池水漫溢的緣故。昨夜我隨太子妃經過丹青池畔,就連太子妃都滑了一跤,跌入池中,這才染上了風寒。”

“好了,結案!”息雩一拍手,一把將迷迷糊糊的越翎拎起來,“二位大人,既然有人作證與他無關,那人就先由我帶走了。”

她像拎著一只小貓崽一樣,把越翎拎起來丟給兩個屬下。兩個屬下四只手接住了,跟在她身後走出了緲金宮正殿。

“這小子命真好。”其中一個屬下嘟噥道,“息大人看重你,也就罷了。為什麽連人家的太子妃也護著你?”

……

七年後,蝴蝶谷中,亦是滂沱大雨。

那大雨中的身影,與七年前千秋宴上的人,漸漸重合。

“是你。”越翎說,“原來是你。”

他從木筏上坐起來,岑雪鴻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倒在一邊,呼吸紊亂,身體滾燙,昏睡不醒。

她的病又發作了。越翎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。

他環顧一圈,他們正在蝴蝶谷的地下暗流中,洞窟的出口在遠方微微亮著。

大雨仍不停歇,河水洶湧,他們身系這一葉孤舟,不知道將要被帶往哪裏去。

越翎用衣裳把自己和岑雪鴻的手腕捆在一起,接著,木筏就飄出了洞窟,二人齊齊被卷入滔滔的洪水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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